在近现代国内银行家群体中，尊书爱书读书藏书者不乏其人，且留下诸多收藏丰赡的藏书楼。何以如此？一则，这些银行家本系读书人出身，受过良好的教育，爱书、藏书乃本性使然；二则，藏书耗资巨大，需强大的经济实力支撑，当时恐怕也只有银行家有此条件。当然，个中翘楚非叶景葵莫属。
首位银行“董事长”
叶景葵（1874-1949），字揆初，号卷庵，自号书寄生，别署存晦居士，浙江仁和（今杭州市）人，光绪癸卯年(1903）进士，系著名银行家、藏书家、书法家；著有《杭州叶氏卷盒藏书目录》《卷盦书跋》《卷盒杂著》等。
叶景葵生于官宦世家，早年热衷科举，曾于1898年进京赶考，恰遇变法维新，遂入张元济创办的新学堂——通艺学堂，渐生自强维新之心、实业救国之志。后在其岳父结义兄弟赵尔萃的举荐下，于光绪二十八年（1902年）入山西巡抚赵尔巽（赵尔萃胞兄）幕府，从此踏入仕途。
光绪三十三年（1908）赵尔巽调任川督，徐世昌继任东三省总督，制造了奉天财政局案，叶景葵被革职，回沪定居，直至1911年春奉旨署理天津造币厂监督方再次北上。但他真正进入金融界则源于一起银行大案的暴露。当时，为扭转危局，朝廷随即将刚赴造币厂的叶景葵“空降”至大清银行。他走马上任后，边清理案件，边实施改革，改革总行体制，加强对分行的管控……10月初，他又奉度支部之命，查办吉林官钱局火灾，并考察东三省币制。此时武昌起义爆发，叶闻讯星夜回京，而大清银行已关门歇业；11月初，他辞职南下，结束了短暂的大清银行末代监督的生涯。
浙江兴业银行旧址（现中国工商银行杭州羊坝头支行）
如果说，临危受命大清银行是叶景葵在银行业初露峥嵘的话，那么，浙江兴业银行则无疑是其金融生涯的高光时刻。1907年10月，浙江铁路公司为解决巨额股款的保管与运用，成立“浙江兴业银行”（以下简称“浙兴银行”），取“振兴实业”之意。当时，人们对银行所知甚少，招股无从谈起，叶景葵“自认股五千元（占50股）”，成为当时为数不多的首批股东。1908年，他挂名任汉口分行总理，1912年任董事，1914年，浙江铁路公司被收归“国有”，将原持有的浙兴银行近半数股份出让，蒋海筹、蒋抑卮父子成为第一大股东，并推荐叶景葵任铁路清算处主任。
由于当时浙兴银行沪、汉、杭三行各自为政，全行事权不统一，经营乏力，蒋抑卮与叶景葵决心革新。1915年，叶景葵以大清银行监督声望任董事长。需指出的是，浙兴银行是我国金融史上最早实行董事长制度的银行，他由此成为我国首位银行董事长。走马上任后，叶景葵对浙兴银行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：其一，将全行的行政业务重心移至上海，改上海分行为本行，杭州总行改为分行。此举一改浙兴银行偏隅杭州、权力分散的状况，面貌焕然一新。其二，在上海成立全行统一的董事会，实行董事长负责制，全权决定银行的一切业务和人事调遣；董事会下设总办事处，统一管理各分支行事务，各分支机构有重大事情或业务措施，必须随时报告，由总办事处决定后才能执行，使权力趋于集中，改变了原有分散的状况，并为其他商业银行所效仿。其三，鉴于上海是民族资本集聚、民族工业发轫之地，较早与民族工商企业建立了业务关系。据不完全统计，先后有600余家民族企业得到支持。由于他锐意改革、善于经营，在此后十年间浙兴银行进入全盛期。1927年，叶景葵不愿认购蒋介石分派的江海关“二五库券”而惹其大怒，浙兴银行亦从兴盛走向衰落。抗战期间，银行放款多成呆账，浙兴银行也未能幸免。1945年，他辞去董事长职务，退居幕后。
书香银行家
除银行家的身份外，叶景葵藏书家的“标签”同样令人难忘。一手金钱，一手书籍，故“书香银行家”是人们给予其最贴切的称号。晚清民国之际，社会巨变，新学勃兴，大量古籍善本散佚流出，上海乃至整个江南地区成为集散地。
叶景葵书法作品
1917年，诗人、藏书家吴昌绶挑出其所藏四十种明刊及旧抄善本标价千元出售，以充当嫁女之资。叶景葵闻讯后大方出手，从此引发数十年搜集与整理古籍之“癖好”。其收藏对象以名家稿本、抄本及批校书为主。从校勘及治学角度看，这类书的学术价值并不亚于宋刻元椠，是乾嘉学派中考订家的治学路数。为此，他苦心经营，倾其所有，耗资巨大，共藏书2800多部，计3万余册。其中，《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》底本、《周易本义辩证》手稿、《南唐书笺注》抄本和王念孙父子合校《管子》等，皆为珍品。最珍贵的当数《读史方舆纪要》手稿。1925年前后，杭州抱经堂书局的朱遂翔告诉叶景葵在绍兴收得此“世间孤本”，但因虫蛀厉害愿以廉价出让。叶景葵慧眼识遗珠，虫口夺书，请来修书高手费时两年，订成130余册，使这部濒于毁灭的书稿重见天日。
叶景葵书法作品
抗战爆发后，日寇铁蹄所至，古籍善本四散飘零，身在上海租界内的叶景葵，亲眼看见了一些亲朋故友藏书急遽流失，遂于1939年邀请商务印书馆董事长张元济等志同道合者，筹设私立“合众图书馆”。1953年6月，经张元济、陈叔通等提议，将合众图书馆捐献给国家，更名为“上海市历史文献图书馆”，后并入上海图书馆。当时已有图书25万册，金石拓片1.5万种，如今这批珍贵的文献依然在嘉惠众人。
藏书且善书
藏书者多善书。叶景葵虽不以书法名世，但作为一名具有厚实文化素养的儒商却是不争的事实。他少时在祖父叶尔安创办的补紫藤花馆中受教、学习，得多人指点，受益良多。特别是他与朱巧成婚后，赵尔萃便开始指点其课业。据叶景葵自述：“师（指赵尔萃）居官有政声，好鉴藏书画，千家散尽，屡空晏如。”故在其影响和指点下，叶景葵的眼界和书艺必有大进。更何况，叶景葵作为一名版本收藏家和目录学家，收藏古籍、鉴定版本，离不开抄、校、审，这就不仅要熟悉当时的书法风格习气，还要自己提笔抄录，书法无疑是必修课。因为，无论是补抄只字片语，还是写一条书签，抑或是题一款识语，都要尽可能与这些古人的字迹相协调，不至于差距太大、判若两人。所以，在长期的稿本鉴定、增补、誊录过程中，他练就了一手过硬的好字。
因此，笔者以为，叶景葵在书法上崇尚和追求的是“用”而非“艺”，在他心里写好字也许只是为整理古籍需要，而非以字立世扬名，故其书法没有受时风影响。他的字之所以让人记忆深刻、过目难忘，正是得益于其绝俗、传神和含蓄，以清简为尚，以虚旷为怀，以“霸、滞”两气为忌，以书法意韵相求，可谓“风韵难及偏相及，意韵难言书品言”。这种温润静穆、平和自然、婉丽清逸的书风，更给人以一种玩味无穷、流连忘返、细嚼不尽的意味。艺术上有时没有“风格”，往往就是最大的“风格”。叶景葵的书法给人印象最深刻的就是“清净”与“和淡”。清者，讲究静心研习，清雅聚合，去俗避媚，戒浊求淳。他潜心古籍收藏，深厚的底蕴使其书作具有清澈、明净之感；和者，寻觅平和之气、淡雅之韵。
欣赏叶景葵的墨迹，无论是楷书还是行书，抑或是草书，都充盈着一种淳穆宁静的典雅之气，此非写者之刻意，实乃书者之深厚学养自然流露也。他的楷书与众不同，走的是唐楷与写经体融合的理路，即：书者在幼时已经练就扎实的楷书功底，但接触了写经体后，被其不拘成法的天真、浪漫且书写速度较快所打动，进而有意识地将抄经体的形式语言揉入楷书体系，形成既有谨严楷书字法、又有写经体笔法的字体形式。
叶景葵一生历经晩清、民国，考过科举、做过幕僚、办过实业、搞过金融、建过图书馆，跌宕起伏的人生际遇本应使他的书法有一种离经叛道、异乎常规的个性。事实上，其行、草书既不装饰、美化，更不炫技，只是虔诚地对“二王”帖学的皈依和认同，故对“晋韵”的追求与再现，是叶氏的过人之处。他以银行家、藏书家的睿智和灵性成功抓住了“二王”书风中雅致、散淡、流落的韵致，以传统笔墨语言将它“轻松”表现出来。笔者以为，在其所见的墨迹中，写得最精彩的是小字行草书，如书于浙兴银行便签上的致张元济函等可称之为代表作。这些信札不仅注重晋人书作气息的摄取与表现，并擅长笔墨技巧在不同语境下的自然变化与应用，深得“二王”神韵。恰是这种略带老练又极其自由的云卷云舒的书风，使其与专业书家完全拉开了距离。
如今，屹立于杭州中山中路261号的浙兴银行旧址（现为中国工商银行杭州羊坝头支行），虽经历百年风雨依然坚实而气派，并成为杭城最热的打卡地之一。笔者每每踏上苏州金山花岗岩铺就的台阶，走进这座小楼，都有一种触摸历史的悸动和穿越时光的恍然。因为，这里总有叶景葵们的身影。
（作者系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、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、中国金融书法家协会学术委员会副主任、浙江省金融书法家协会副主席）
